时先生已年逾六旬,中等身材,体态微胖,慈眉善目,气宇轩昂,其儿女均不在身边生活,只有一位孙辈随其读书,承欢膝下。每日晚间,寂寂人定,星光闪烁,夜风送爽,辄见先生与夫人从居住的平房里推门而出,一前一后,沿着校园曲径稳步前行,一圈一圈,脚步坚实而笃定,偶有交谈,亦轻声细语。
“苗大姐,该往回走了。”大约一个时辰之后,先生便轻声唤其夫人道。
“好的。郑君,你前面行。”是苗大姐甜美的声音。
于是,二人便返回居所,仍然是一前一后,脚步稳健,遇人颔首而笑,从不刻意寒暄。先生是世家子弟,就读大学期间即已成婚,从此夫人苗大姐便陪侍左右,不弃不离,恩爱伴随。诗书门第,礼数周全,恩爱逾常,卿卿我我,还表现在相互的称谓上,先生终生敬称其夫人为“大姐”,而其夫人则终生以“郑君”“郑郎”回应。君子风度,名士做派,放在今日,绝对可以成为一道风景。
后来,学校号召青年教师随堂听课,多向老教师请教学问,学习授课经验,余首选者即郑振鹏先生。每次前去听课,见先生左手持一册教学用书,右手捏两支白色粉笔,走上讲台,师生问候如仪,然后开始讲课。先生所讲授者为高中三年级历史课程,课堂之上,提纲契领,要言不烦,循循善诱,有问有答。答对者予以褒赞,答错者及时订正,一章一节,思路清晰,语言流畅,动听悦耳,或幽默风趣,或严谨不苟,关键处切中肯綮,重要处剖析精准,繁琐处抽丝剥茧,难解处条分缕析。一堂课下来,尽管汗珠布满其额头,而态度却极为和蔼,听讲者如沐春风,讲授者亦状极满意。最妙的是先生讲课从来不看教案,严格地说也从来没有教案,满腹经纶,汩汩而泻,排列有序,不容稍误。后来,知情者悄然告诉余等,先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国立河南大学文史学院,曾先后师从冯友兰、段凌辰、嵇文甫、范文澜诸位大家,腹有诗书,吞吐才学,融会贯通,自成一家,下的是真功夫,得的是大学问。尽管先生上课不拿纸质教案,但也从不掉以轻心,而是认真准备,绝不姑且,厚积薄发,博约相济。每日晚间,先生负手独行,夫人陪伴左右,旁若无人,状极亲密,风姿翩然,潇洒自如,作野鹤闲云状,其实就是在准备次日的功课,章节要义,重点难点,先后次序,以及紧要之处,一一成竹在胸,面面考虑周详,然后才弛然而卧,高枕无忧。此种习惯,历数十年从不稍加变易,而教学效果极佳,其平生弟子云集,学界交口称赞,曾位居中国历史学会常务理事、河南省历史学会副会长之职,大家风范,名士气度,绝非浪得虚名也。
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冬日,适逢周末,大雪纷飞,瞬间山河皆白,惟松柏苍翠,冬青吐绿,尚有勃勃生机。余踏雪归来,走进校园,但见校道之上行人匆匆,均作垂首沉默状,心中略有不祥之感,忙询之值班人员,答曰郑振鹏先生不幸辞世矣。闻听之下,心室震颤,心区隐隐作痛,尤其想到两日前还在听其授课,聆其宏论,而昼夜之间,竟然阴阳两隔,世事无常,天意难测,竟至于此,不禁怆然。追思会上,余虽为男儿,然情不自禁,悲伤失度,以泪洗面,流露的是真情感,抒发的是大悲哀。时至今日,弹指之间,三年已逝,风华渐衰,世情已老,然偶一念及先生,其音容笑貌,宛在目前,不禁怦然心动,黯然伤怀。扪心自省,余所深深怀念者,既是一代大家的清贵人品,一代名士的满腹才学,也是一个风雅渐远的时代。